2024年7月，我与中国社科院金融所的几位同事参加了新疆财经大学组织的优化营商环境大调研。我们参加的第二组的主题是如何提升企业获得信贷的便捷度。第二组先后走访了伊犁、喀什与乌鲁木齐。由于时间所限，我仅参加了喀什的调研。在此，要首先感谢新疆财经大学金融学院与中国社科院边疆所的精心组织与周到安排。
喀什地区是新疆下辖的14个地级行政区之一。面积为16.2万平方公里，七人普的常住人口为449.6万人，2023年的GDP为1508亿元。喀什地区的面积、常住人口与GDP分别占到新疆的9.7%、17.3%与7.9%。不难看出，喀什地区的人均收入要显著低于全疆平均水平。例如，2023年中国的人均GDP为8.94万元，新疆的人均GDP为7.38万元，而喀什地区的人均GDP仅为3.15万元。
2023年喀什地区的第一、二、三产业增加值分别为493、299与716亿元，三次产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分别为32.7%、19.8%与47.5%。相比之下，2023年新疆三次产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分别为14.3%、40.3%与45.4%。这说明与全疆相比，喀什地区的制造业不太发达，农业与服务业是后者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
喀什全称喀什葛尔（Kashgar），意为“玉石集中之地”。该地区位于新疆西南部，北邻天山，南依喀喇昆仑山与西藏阿里地区，东面是塔克拉玛干沙漠，西靠帕米尔高原。喀什古称疏勒，是古丝绸之路的商埠重镇、东西交通的枢纽要冲以及东西方文明的重要交汇点。
从一带一路视角来看，喀什地区算得上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核心枢纽，具有中国国内其他口岸难以比拟的区位优势。例如，喀什地区有红其拉甫、卡拉苏、伊尔克什坦与吐尔尕特四个陆路口岸，分别通往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再加上喀什机场这一空港口岸，真可谓“五口通八国，一路连欧亚”。所谓八国，是指中亚五国、阿富汗、巴基斯坦与印度。从喀什机场飞除土库曼斯坦之外的中亚四国、阿富汗与巴基斯坦首都，行程均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其中，喀什距离吉尔杰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仅有397公里，距离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仅632公里，距离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仅820公里。这样的距离在广袤无垠的新疆自治区内真不算远。例如，喀什到乌鲁木齐的距离接近1500公里。
喀什地区的旅游资源非常丰富而多元。在喀什南边的喀喇昆仑山，山体平均海拔超过5500米，其中8000米以上的高峰就有4座，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海拔8611米）就位于喀什境内。喀什西面的帕米尔高原更是众多山脉汇聚的山结，平均海拔超过4000米，遍布崎岖的高山与深谷。喀什周边的冰川孕育出叶尔羌河与喀什葛尔河，这些内流河滋养的一连串绿洲上分布着万亩良田，并点缀着绚丽的胡杨。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两个旅行方案，均与喀什有关。一是驾车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二是驾车走一次新藏公路（从喀什的叶城到西藏的阿里）。
喀什地区历来为多民族混居之地，维吾尔族占比超过92%，还包括汉、塔吉克、回、柯尔克孜、乌孜别克、哈萨克、满、锡伯、蒙古、藏、俄罗斯等民族。历经2000多年历史的喀什古城，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与开放式旅游景区，这里集中展现了维吾尔族居民的家庭生活、民族风情、传统手工艺与风味美食。喀什古城位于喀什市的中心，占地面积3.6平方公里，以解放北路为界分为东城与西城，一共有200多条巷子。东城偏商业，西城偏居住。
位于西城的艾提尕尔清真寺始建于1442年，这既是一座有着浓郁民族风格与宗教色彩的古建筑群，也是喀什古城的象征与新疆规模最大的清真寺。而与艾提尕尔清真寺仅一街之隔的，便是位于东城的美食一条街“汗巴扎”。这里有着300多家店铺和200多个摊位，各类新疆美食应有尽有。食物中散发与蒸腾的诱人香味，其实也是古城的生命与灵魂。
我自己就是新疆美食的重度爱好者，到喀什可谓大快朵颐。南疆的羊肉不但鲜美，而且膻味较轻，据说这与南疆土地的盐碱成份较高有直接联系。手抓肉、羊肉串、烤羊腿、烤鸽子、抓饭、拉条子、炒面片，令人流连忘返。值得一提的是，喀什的瓜果即使在新疆也是非常突出的，例如石榴、杏、伽师瓜、桑椹、葡萄、蟠桃、梨与沙棘等。而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无花果，这里地道的吃法，是在吃之前，用叶子夹着无花果，用两只手轻拍一下，据说这样可以让果内糖分的分布更为均匀。
2023年11月11日，中国（新疆）自由贸易试验区挂牌成立，新疆自贸区包括乌鲁木齐、霍尔果斯与喀什三个片区。喀什片区面积28.48平方公里，其中包含面积3.56平方公里的喀什综合保税区。新疆自贸区总体方案中指出，支持发展中吉乌公铁联运，探索发展中巴多式联运，合作建设中吉乌等铁路项目，推动自贸试验区内陆港、口岸、园区、企业等集疏运体系建设。喀什无疑将成为上述项目建设的焦点区域之一，并将努力打造成为亚欧黄金通道的跨境物流枢纽。
我一直从事国际金融研究，并持续关注人民币跨境使用问题。在这次调研过程中，我一直在问关于跨境贸易的计价结算与金融支持问题。受访贸易企业普遍表示，在他们与中亚五国的交易中，主要仍使用美元进行计价与结算，使用人民币计价结算的比例很低，原因主要是因为对方不太接受人民币。中亚五国政府对跨境人民币使用持不支持态度。此外，中资金融机构在中亚五国开设的分支机构也非常有限，而且服务对象更多是中资企业海外公司，而非中亚五国当地企业。
我们在调研中发现的一个问题是，喀什地区出口“顺差不顺收”的现象尤其显著。例如，在喀什对外出口贸易中，美元结汇的规模不到出口贸易额的5%。根据我们的调研，主要原因大致包括：第一，中国出口商与中亚五国进口商更倾向于以美元现钞的方式进行交易。之所以用美元现钞，一方面是由于中亚五国有着严格的外汇管制与强制结售汇政策，另一方面是由于使用美元现钞对中方企业而言更容易避税，或者更容易把资金留在境外；第二，喀什地区的出口企业更多属于贸易型企业而非制造型企业，这就意味着出口货物的生产并非是在喀什，而选择如何结汇以及在哪儿结汇，货物制造企业有着更大的发言权。当地一位官员的表述非常精当，喀什外贸的主要问题在于，物流的确发生在喀什，但“商流”并不在喀什，这意味着，虽然对外贸易规模不小，但喀什企业能够留下的增加值却非常有限。
我们这次调研的主题是如何提升企业获得信贷的便捷度。在访谈过程中，一位民营企业家的吐槽非常具有代表性，他提出的三个问题不仅是喀什民营企业融资面临的个性化问题，其实也是中国广大中小民营企业融资面临的普遍化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央行征信系统。根据相关规定，其一，一旦民企发生信用违约，违约记录将会保留五年；其二，一旦金融机构在系统上查询民企信用，查询记录将会保持两年。在三年新冠疫情期间，民企违约事件发生较多。但很多民企违约是由于意外或资金链锻炼，尽管不少民企后来很快就偿还银行贷款了，但相关违约记录却要在征信系统中停留五年，而这会显著影响随后的企业融资成本。此外，如果金融机构发现一家企业的征信被多家金融机构查询，这也会影响该企业的融资成本。这就意味着，央行征信体系更多发挥了失信惩罚功能，却没有提供信用修复功能。诚如这位企业家所言，一家民企在违约后重新履约，与另一家违约后不再履约的企业相比，理应得到征信系统的区别对待，换言之，信用逾期记录并不等同于信用逾期状态，这就好比对民事行为实施了刑事惩罚。如何在央行征信系统中引入信用修复功能，的确值得深入研究。此外，对于平均寿命仅为3-5年的中小企业而言，五年的逾期记录实在太长了，这让很多民营企业甚至没有容错试错的机会。
第二个问题是信贷资金的受托支付规定。在过去股市、房市显著上涨阶段，的确有不少企业把信贷资金违规投向股市、房市。为了限制上述行为，监管部门出台了针对信贷资金的受托支付规定，也即由商业银行来限定信贷资金的具体投向，后者应该与借款时企业提供的用款计划相符。受托支付规定的刚性限制了中小企业对资金的灵活运用。例如，一部分资金计划用于缴纳一个年度的水电费，但企业只会在每个月月底才支付当月的水电费，但受托支付规定却把一个年度的水电费限制在账户内，不能另作他用。又如，虽然一家企业贷款时做了精细的用途安排，但由于贷款两个月后才到账，这两个月内他用自己的资金支付了某些费用，那么两个月后，再按照原有计划来支付相关资金，就已经时过境迁了。再如，虽然最近有关部门对受托支付的金额上限有所提高（从单笔500万到单笔1000万），但由于商业银行担心企业通过一笔支付拆分为多笔支付的行为来规避上述监管，商业银行索性要求对所有信贷资金全部适用受托支付。受托支付规定的过于刚性是很多中小企业使用银行信贷最为突出的障碍之一，这限制了相关企业对银行信贷资金的高效使用。
第三个问题是抵押品管理。随着经济周期的变化与经济增速的下行，商业银行对中小企业贷款的抵押品要求越来越严格。其一，抵押品的品种与范围逐渐缩小。例如，目前裸地与工业用地基本上不能作为抵押品了。其二，目前抵押品的折扣率也在不断下降。例如，过去核定价值1000万的抵押品，能够贷款700万元，现在可能只能贷500万元了。其三，抵押品抵押容易解押难。例如，一家企业用10套商品房作为抵押品，向银行贷款1000万元。虽然企业后来还了银行500万元，但银行却不愿意将10套商品房中的5套解抵押。其四，知识产权、活畜等资产作为抵押品不仅难以定价，而且在商业银行看来流动性很差，因此难以大范围推广。在笔者看来，商业银行对于抵押品的要求具有显著的逆周期性，也即经济形势越好时，对抵押品要求越宽松，经济形势越困难时，对抵押品要求越严格。更进一步，商业银行对抵押品要求的逆周期性却反过来决定了企业融资的顺周期性。
综上所述，本次喀什调研之行给笔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一，喀什人民的淳朴好客、喀什的悠久历史与独特文化、美景与美食对我具有强烈的吸引力，我未来肯定会故地重游。其二，如何把喀什的地理区位优势转化为对外经贸红利10倍杠杆炒股，需要自下而上的探索与自上而下的设计这双重努力，其中，自上而下的顶层设计与配置支持至关重要。其三，喀什的大企业很少，农户、个体工商户、中小企业众多，如何针对喀什的特点开展更具针对性的普惠金融服务，是值得相关部门重视的问题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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