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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峰会是在金砖扩员后首次召开。今年1月1日,沙特阿拉伯、埃及、阿联酋、伊朗、埃塞俄比亚正式加入金砖国家合作机制。扩员后,金砖国家人口占全球近一半,GDP超全球30%。
金砖国家始终致力于维护多边主义,作为国际事务中的积极力量发挥作用;如今“大金砖合作”启动后,如何开启“全球南方”联合自强的新纪元?在内部机制发展、务实合作及全球重大议题交流等方面,会有何新动向?
本文为金砖国家新开发银行前副行长、巴西经济学家保罗·巴蒂斯塔于9月23日在俄罗斯莫斯科举行的“金砖国家治理与文化交流论坛”上的发言。该研讨会由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宣传部、当代中国与世界研究院、中国外文局联合主办,并得到了俄罗斯相关机构的支持。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保罗·巴蒂斯塔,翻译/观察者网 彭宇萱】
金砖国家当前面临的挑战,相较于2008年该组织成立之初,已显著加剧。国际环境变得愈发敌对与危险。其中,中国、伊朗,尤其是俄罗斯这三个成员国与西方的关系,委婉地说,可以说相当紧张。尽管这一观点可能颇具争议,但我仍认为,这些困难主要源自美国及其他发达国家日益加剧的贸易壁垒、限制以及各类制裁,包括货币和金融领域的制裁。
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看,金砖国家是一个多元化的集团。例如,巴西和印度总体上与美国、欧洲和日本保持着良好关系。尤其是印度,出于本国利益考虑,与美国保持着一定的亲近关系。但巴西和印度当然都意识到,如果之前占据霸权地位的国家,即美国及其盟友或附属国,在经济、人口和政治方面对其相对衰落进行激烈抵抗,直至对所有国家都产生破坏性影响,那么这种局面将是危险的。
中国无疑是关注的焦点,原因显而易见。按购买力平价计算,中国已成为全球最大的经济体。而实际上,美国对中国的崛起充满疑虑与嫉妒。这一情况不禁让人回想起一战前几十年的局势。
那时,德国正迅速崛起,这让昔日的霸权国家英国深感忧虑。用拿破仑的著名说法,“背信弃义的阿尔比恩”(指英国),组织了广泛的联盟来对抗这个新兴对手,这最终导致了德国在1918年的失败。
我相信,中国对这些先例是有所了解的。如果我对中国的理解足够深入,他们很可能已经非常仔细地研究了德国的经验。在这个方面,他们似乎遵循了俾斯麦曾经所说的:“只有傻瓜才会从自己的经验中学习,我更愿意从他人的经验中汲取教训。”
位于上海浦东新区世博园区的金砖国家新开发银行总部大楼 新华社
当今世界充满前所未有的风险,由十个国家组成的金砖国家(BRICS)能在其中发挥何种作用?金砖国家是否应继续扩大成员国数量?如果应该,那么该如何扩大?从设立总部位于上海的新开发银行(NDB)和金砖国家应急储备安排(CRA,即金砖国家货币基金)等主要经济举措中,我们获得了哪些经验?我们应如何推进有关替代支付体系、在对外交易中使用本国货币,共同创立一种新的国际储备货币等相关问题的讨论?金砖国家能否共同行动,为美元和现有的国际货币金融安排提供一个可行的替代方案?
以下是我打算简要论述的议题,特别关注关于国际货币问题以及建立新的储备货币的相关内容。
金砖国家扩容:利与弊
尽管金砖国家各国立场各异,且成员构成多元,但我们已证明了我们能够共同行动。我们创立了新开发银行(NDB)和金砖国家应急储备安排(CRA),这是两种具有巨大发展潜力、有助于推动国际金融体系变革的融资机制。这两项倡议虽前路漫漫,且成效尚不及预期,但它们已初具雏形,并有望取得丰硕发展。CRA是一项规模较小且尚未启用的虚拟储备池安排,而NDB则已切实存在并发挥着实际作用。
金砖国家组织正在扩大规模。截至2024年1月,已有五个新成员申请加入,分别是埃及、埃塞俄比亚、伊朗、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和沙特阿拉伯。这五个新成员需要被纳入新开发银行(NDB)和金砖国家应急储备安排(CRA)。目前,埃及和阿联酋已经加入了NDB,而尚未有新成员加入CRA。
2023年8月21日,在南非约翰内斯堡,一名男子在金砖国家领导人第十五次会晤举办场所桑顿会展中心内的媒体中心拍照。 新华社
如今,金砖国家十个成员国;但据报道,还有许多其他国家希望加入金砖国家。对此,我们应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并不简单。因为扩容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
在这一问题上,与金砖国家相关的其他事务一样,重要的是要将政治和媒体的炒作与金砖国家合作的实际情况区分开来。关于金砖国家集团的快速发展及其对七国集团(G7)和更广泛的西方世界构成的挑战,已有大量炒作。
的确,新成员的加入,尤其是中大型国家的加入,能够增强金砖国家的影响力。但缺点是,金砖国家可能会因此变得过于庞大,异质性更强,从而削弱其产生实际成果的能力。我们难道不担心金砖国家会变成一个空谈俱乐部吗?如果变成像七十七国集团(G77)那样,只是一个发表宏大演说和漂亮话的平台,对世界事务的真正影响将微乎其微。
我曾参与谈判,并促成了NDB和CRA的成立,并作为NDB的创始成员之一,参与了其成立初期的工作。我可以说,当初只有五个国家参与谈判时,要想取得任何成果都极其困难,尤其因为从金砖国家政治组织沿袭下来、并实际运用于NDB的协商一致的决策传统——请注意,这是我们在银行的协定条款中未曾期望和预见到的。共识,若被僵化地理解为全体一致,将会使决策陷入瘫痪。
现在,考虑到已有十个成员国,且未来可能还会有更多,我们或许难以实现实际成果。因此,我们应谨慎行事。任何进一步的扩容都应非常缓慢且有序地进行。一种可能的方式是,先将新国家作为战略合作伙伴纳入,而不是立即让其成为金砖国家的正式成员。
构建美元替代货币: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这就引出了我想讨论的主题——构建替代美元和西方支付系统方案的可能性,这是我们一直以来都在考虑的目标。我们能否与更多参与国共同制定此类安排?如果金砖国家继续扩容,我们能否在有十个成员国甚至更多成员国的情况下制定此类安排?
希望如此。但这无疑将是一项挑战。无论如何,即使参与国数量较少,这也将是一项挑战。
2023年8月17日,在南非约翰内斯堡,工人在桑顿会展中心外布置金砖峰会横幅。 新华社
设计替代方案的原因很明确,无需赘述近年来我和许多其他人已经阐述过的内容。仅强调两点。
第一,美元、欧元和西方支付系统被严重滥用为政治和经济武器。第二,美国经济的财政和金融脆弱性,让人对继续依赖美元作为霸权国际储备货币的可行性产生了合理的怀疑。
因此,我们必须采取行动。当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正如印度谚语所说:“归根结底,说的比做的多”。我插一句,中国人是个例外,因为他们通常是做的比说的多。
金砖国家面临的挑战首先是政治层面的——美国人对于任何试图取代美元地位、削弱戴高乐在20世纪60年代所称的美国“过度特权”(简而言之,即美国仅凭发行货币就能支付账单和债务的能力)的企图都深感愤慨。
美国随时准备将任何真正以切实有效的方式推动美元替代方案的国家或个人列入黑名单——这里所说的并非空谈和大话。为了破坏此类倡议,美国毫不犹豫地动员其在大多数国家的盟友和客户并采取行动。这对于全面理解金砖国家货币和金融举措的政治经济背景至关重要。
中国、俄罗斯和伊朗可能对这些压力免疫,但不能说金砖集团中的其他国家也是如此。即便是中国也可能在这样一个热点问题上犹豫,是否有必要与美国发生冲突。
但挑战同样来自技术层面。构建替代的货币和支付体系需要艰苦且专业的工作,以及漫长而艰难的谈判。我们能否完成这项任务?我相信我们能行。然而,自该议题成为头条新闻以来,我们是否取得了足够的进展?
自这组政府官员、学者和政界人士上次于2023年8月在约翰内斯堡会面以来,我们确实取得了一些进展。但进展不如预期。
2024年,在俄罗斯担任金砖国家主席国期间,相关讨论的推动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例如,成立了一个由独立专家组成的小组(我是其中一员),其他经济学家也参与其中,特别是美国经济学家杰弗里·萨克斯,我们共同探讨国际货币和金融体系改革以及金砖国家倡议。
金砖国家执行主任们也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俄罗斯执行主任阿列克谢·莫日欣的领导下讨论了该问题,莫日欣同时也是该专家小组的召集人。
然而,迄今为止,在货币改革和可能创建一种新货币作为美元替代方案的问题上,进展甚微。2025年,巴西将接任金砖国家主席国,希望巴西能在俄罗斯停下的地方继续前进。
这是2024年9月25日在俄罗斯喀山拍摄的“金砖机遇”青年交流对话会活动现场。 新华社
本币支付的局限性
在俄罗斯担任金砖国家主席国期间,相关事务似乎取得了更多进展,比如金砖国家内部以及金砖国家与其他国家之间的本币交易,以及构建国际资金清算系统(SWIFT)可能替代方案的工作。
这样的举措无疑是非常受欢迎的,它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我们摆脱对西方货币和支付系统的过度依赖。
然而,应当认识到,绕开美元使用本币进行结算以及寻找SWIFT的替代方案,在实现主要目标方面(即去美元化并推动多极化世界中多货币体系的发展)存在局限性。
问题的关键在于,要让去美元化奏效,最终必须存在一种替代储备货币。原因在于,各国本币交易余额达到平衡只是偶然现象。需要一种替代的国际储备货币,以便各国能够在长期内记录顺差和逆差。如果没有这种货币,各国要么回归某种形式的物物交换,要么重新依赖美元和其他传统货币,这将完全违背我们的初衷。
以俄罗斯和印度之间的贸易为例。俄罗斯对印度拥有大量贸易顺差。双方的交易大多使用本国货币进行,导致俄罗斯积累了大量卢比。然而,俄罗斯可能并不希望永久地将这种货币纳入其储备中,或许是因为卢比尚未完全可自由兑换,且俄罗斯央行可能对其稳定性存疑。
那么,俄罗斯有哪些选择呢?它可以通过在印度寻找投资机会或加大力度购买印度商品和服务,来尝试处理这些过剩的卢比。它还可以将这些卢比用于与印度经济关系密切、有获取印度货币需求的第三国。
然而,这些选择显然都不是最优解,它们让人回想起过时的物物交换制度,在这种制度下,经济主体进行双边货物交易,并寻求第三方来处理不需要的货物。货币最初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低效的物物交换制度而诞生的,它作为支付手段、共同的价值标准和储备工具而存在。
出于同样的原因,金砖国家需要一种新的储备货币,作为美元和其他传统储备货币的替代品。
呼吁创立一种新型储备货币——NRC
这种新货币可能会是什么样子呢?有几种可能的途径。总之,请允许我大致勾勒出看起来最有前景的一条途径。
我们不妨将这种新货币称为NRC,即新储备货币(New Reserve Currency)的缩写。当初金砖国家只有五个成员国,且各自货币的首字母都是R时,俄罗斯经济学家曾提议将其命名为R5,这是个很棒的名字。然而,由于四个新加入的成员国中有一些国家的货币首字母并非R,这个名字便作废了。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那么,我们能不能简单地称之为“金砖货币”或“金砖+货币”呢?遗憾的是,这也不可能。“金砖+国家”中的部分国家对此持犹豫甚至反对态度,印度就是其中最明显的例子。这是一个主要障碍,但我们仍有办法解决,我会试着说明这一点。
NRC可能具备以下特点。它并非一种单一货币用以取代参与国的现有本国货币。因此,它也不会像欧元那样由共同的中央银行发行。NRC将是一种专为国际交易设计的并行货币。各国的本国货币和中央银行将继续以当前的形式存在,分别作为正常货币和正常货币管理机构。
NRC不会以纸币和硬币的形式实体存在,而是一种数字货币,类似于许多国家已经创建或正在创建中的中央银行数字货币(CBDC)。
顺便提一下,数字形式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银行作为支付手段的中介和创造者的传统角色。如果中央银行数字货币(CBDC)和新储备货币(NRC)的使用不与商业银行账户挂钩,那么它们将削弱银行的作用。
参与成员国可以联合成立一家发行银行,我们不妨称之为新储备货币管理局(NRMA)。新储备货币管理局将负责发行新储备货币(NRC)以及债券(我们称之为新储备债券,NRB),NRC可以自由兑换成NRB。NRB将由各成员国的国库全额担保。
这一方案在某些方面与1923至1924年间德国著名的稳定化政策相似,当时是通过地产抵押马克(德国一个基本的债务转型货币)实现的,而这一措施是由伟大但大多被遗忘的德国经济学家卡尔·赫尔弗里希设计的。
资料图片:美元和人民币 新华社
俄罗斯经济学家曾提议,可以采取的第一步是为新储备货币(NRC)创立一个计价单位,即一个类似于特别提款权(SDR)的货币篮子,其中参与国的本国货币权重大致相当于其在该集团国内生产总值(GDP)中所占的份额。例如,在这个货币篮子中,中国的人民币权重最高,约为40%;巴西、俄罗斯和印度的权重各为10%;假设所有金砖国家+ 都加入,那么剩余的30%权重可由南非、埃及、埃塞俄比亚、伊朗和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分摊。
其实,这一相对简单的步骤本可以更早实施。遗憾的是,金砖国家2024年的轮值主席国俄罗斯至今未能迈出这一步。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巴西在2025年担任轮值主席国时能否实现这一目标。
这一领域进展缓慢的原因似乎是缺乏共识。据报道,印度出于政治原因(推测而言)反对这一想法。印度——这仅是推测——可能不愿在这一关键问题上得罪美国。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印度觉得如果与中国传统的紧张关系进一步恶化,它可能需要美国的支持。
顺便提一下,巴西也并非不受类似困难的困扰。在巴西社会和甚至在卢拉政府内部,有很多人仰慕美国,并与美国的商界和政界有联系。
我希望这些脆弱性以及中印之间的紧张局势能够得到缓解。但与此同时,我们能否基于有能力且愿意的国家所组成的联盟来向前推进呢?金砖国家中的部分国家可以率先成立新储备货币(NRC),其他国家后续再加入。在我看来,这一建议是可行的,但它与我们根深蒂固的共识传统相悖。然而,如果我们坚持这一传统,恐怕会一事无成。
如果不采用像NRC这样的机制,另一种可能就是逐渐用新兴超级大国的货币——人民币来取代美元。这种趋势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发生,但能否大规模持续下去?我对此持怀疑态度。需要记住的一点是,这个新兴超级大国同时也是一个新兴市场国家和中等收入国家,它有着自身的脆弱性和担忧,而这些未必是美国和其他高收入国家所共有的。
我的意思是,就中国而言,“过度特权”可能会变成“过度负担”。中国是否愿意让人民币实现完全可兑换?是否会考虑放弃保护中国经济免受国际金融市场波动影响的资本账户限制和外汇管制?是否会接受因人民币作为国际资产的需求增加而导致的升值?而这种升值是否会损害中国经济的国际竞争力和活力?通过抛售人民币并积累额外的国际储备,可以抵消升值的趋势,但这些额外的储备将投向何处?是投资于美元、欧元还是日元计价的资产?这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总结
因此,让我们鼓起勇气,勇敢地承担起创建新储备货币的重任,这有可能成为全球货币和金融事务中的一场变革。与此同时,我们也应继续推进本币交易规模的扩大,并继续推进对西方支付体系替代方案的探索工作,这项工作目前进展顺利且前景可期。
我们应当牢记,如果金砖国家仅仅停留在口号、演讲和宣言的层面,而无法拿出具有开创性的实际行动,那么它们将让全球南方国家感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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